唐卡(Thang-ga)也叫唐嘎,唐喀,指用彩缎装裱后悬挂供奉的宗教卷轴画。唐卡题材涉及藏族的历史、政治、文化和社会生活等诸多领域,被称为藏族的”百科全书”。而青海省热贡是举世闻名的唐卡之乡,有着600年的唐卡传承历史,其唐卡用色大胆奔放,以金色勾边技术著称。
西藏人与他们的牲畜在辽阔而荒凉的高地上逐水而居,裹成一卷的唐卡便成为漫漫长途中随身携带的宇宙,“只要把唐卡系挂在帐篷里,哪怕是一根树枝上,宗教的光芒便会使艰辛的日常熠熠生辉”。
一幅唐卡的绘制,也是一次神佛重现的过程。在时间的长河之中,人、物都已枯朽成灰,而几百年的老唐卡,仍旧璀璨如初,“不褪不变”。
走下神龛的唐卡
这项古老的技艺,几百年来一直传承如初。芸芸众生中,有一些被选中的人接受了描摹某种永恒的任务,他们往往是寺院的僧侣或民间的祖传世家——西藏人把唐卡画师统称为“拉日巴”,意即画佛或神的人。
娘本便是一位“拉日巴”,他称自己为唐卡艺人。
早上,约定的时间,娘本笑眯眯的抱着自己的大胖孙子给我们开了门,“含饴弄孙”四个字便是对他的第一印象了。
交谈中,便纠正了一个“固定认知”:更多时候,大众所理解的唐卡,是精美绝伦,但又遥不可及的,它与神佛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一般人殊难理解其中奥妙,只有虔诚的佛教徒才能窥得一二。实际上,如今的唐卡依然承袭佛教意义,但它也同样是一种可以被大众所认知的“艺术”。
因此唐卡画的题材,也不仅仅只是神佛,还包括天文、地理、医学、当代生活等方方面面。如今,更是不断融入现代社会,正如娘本便画过《文成公主进藏》《藏汉一家亲》,《香港回归十周年》《澳门回归十周年》《开国大典》等题材。
“上千年的历史中,唐卡都是寺庙的供奉,并非人人都能拥有,整体上尺幅比较大。后来为了便携和欣赏,其尺幅才慢慢变小……如今唐卡作为世界上最精细的一种重彩工笔画艺术,开始慢慢融入社会,引起大家的关注。”
娘本的老师夏吾才让将敦煌壁画的风格融入唐卡,娘本则传承其志,去四川学习工笔画,并将西藏的绘画风格融入到青海热贡唐卡,因此他的画更加写实,且在云朵、牡丹、花鸟山水等方面的晕染,有其独特之处。
不过,在娘本看来,每一个区域的风格都有其独特的魅力,不管是西藏、热贡或是四川的唐卡,“都很美”。而要说热贡唐卡的独特之处,便是它比较细腻,这尤其体现在金线线条上,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拉线条类似工笔画中的白描,它从细到粗,从柔到硬的变化,非常考验艺人的功力,非苦练多年不能得。不同于墨水,纯金的浓度很大,用纯金拉出如此细的线条,难度不是一星半点。然而线条的魅力,也并不在于越细越好,更多时候它是细中求精美。我们的老师们有时候会说,‘唉呀,今天拉了一根线条,值一匹马了!’”
当然每一个区域的绘画都有其优点和缺点。“一般来说,西藏的唐卡尺幅相对较小,四川的噶玛噶赤唐卡,人物相对单调。而热贡的唐卡尺幅较大,其中囊括的人物较多,画面比较饱满,细节的东西比较多。”
无法被复制的唐卡
正如国画中有工笔和写意的高下之争,与勉唐和噶玛嘎孜唐卡比起来,热贡唐卡一度被贴上“装饰性”的标签。更有人误解热贡唐卡“不能变”,都是“一样的”“重复的”。
关于这个误区,娘本反复澄清——所有的热贡唐卡都是原创,并非重复,也不“装饰”。因为真正意义上的唐卡,是佛经、《佛造像度量经》和艺人自身的艺术造诣三者的合成物,每个唐卡艺人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格,永远无法被复制。
首先,唐卡的根,也是唐卡至今流传不息的源头——《佛造像度量经》。
它作为百年流传的标准、严格的佛教仪轨,对各类佛、菩萨的头部比例、身相比例、身姿、表情、衣饰、法器、手印等有着严格的度量规定。这是唐卡的“骨架”,决不能轻易更改。而填充唐卡的“血肉”,便是艺人从小浸染的佛经故事、佛教文化和内涵——比如释迦摩尼讲经,听经的人物有哪些,讲经的地方在哪里,讲的是什么故事……长长的经卷中一字不改的箴言,繁多的仪轨中一成不变的手印,一丝不苟的尺度或比例——这些都是宗教的记忆。
无论是姿态庄严的静相神佛还是神情威猛的怒相神佛,世代传承的唐卡范本, 便隐匿于这密乘的经典之中,这也是唐卡的荣光。每一位画师正是因为坚守了这一传统,而成为宗教记忆的复制者。
当然,这绝不是排斥画师的才华,使他们变成毫无个性的匠人。因为有了骨架和血肉,还不够,还要艺人发挥艺术想象和创造,将自己多年来的阅历和功力注入其中,点“活”它。如此,三位一体,融合在一幅唐卡上,才能成其为一幅好的唐卡。“每张唐卡之间差十万八千里,艺人和艺人之间也差很多。并不是人们所想的唐卡都一样。”
一本大佛经变成一张唐卡,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有一整套工艺流程,包括绘前仪式、制作画布、构图起稿、着色染色、勾线定型、铺金描银、开眼、缝裱开光等。“需要非常谨慎,一笔都不能错。”而一幅唐卡的完成,短则半年,长则十余年。
作画期间艺人必须严守戒律,保持心灵上的洁净。比如画一个绿度母,首先以《度量经》确定绿度母的比例。再读佛经中的绿度母——在藏传佛教中,绿度母为观世音菩萨的化身,能救八种苦难,有许多不同的化现,如二十一度母。根据对佛经的理解,艺人确定下21尊度母的形态和排位,进行画面布局定位,这便是起稿。
首先要画出主要的定位线,这是绘画的第一个步骤,然后采用中心构图法或叙述性构图法,用碳条或碳笔描绘出度母的轮廓。素描前要分清画像的主次顺序,先画主佛,后画上、下佛像,菩萨,上师,护法神等的轮廓。而度母周围繁复的山川河流、日月彩虹、蓝天白云、花草树木、烟火纹、飞禽走兽、房舍长廊、供品等,都要经过艺人的思考——如何放置是美的。光是起稿就得花上起码一个月的时间。
从前的艺人从不在唐卡上留名,以至于很多名字都湮没于历史之中。如今更多时候,艺人会在唐卡背面的角落里,签上名字和创作年代,盖上印章,这一是为了传承给后人时有据可循,二也是应客户的要求。签到唐卡的背面,也是对佛的一种尊重。
从这点来说,唐卡也是在与时俱进着。
最大的秘密:颜料
当然,唐卡的珍贵之处,不仅在此——它至今犹存的最大秘密,藏在颜料之中。
唐卡的颜料,不是宝石级的珍贵矿物,就是稀罕的植物,比如金、银、珍珠、玛瑙、珊瑚、松石、孔雀石、朱砂,当然还有云母、黄铁矿、褐铁矿、高岭土、蓝铜矿、雌黄、雄黄、瓷土矿等。听起来很美的藏红花、大黄、蓝靛、胭脂、许康草、花青、黄莲花、小粟花,也都能入画。
唐卡的主要色彩是红黄白绿,高岭土中提炼出白色,雌黄中提炼出黄色,朱砂则是红色,孔雀石是石绿,而蓝铜矿中出藏青色——传说中比金子还要昂贵的颜料。这些颜料使得唐卡能历经沧桑,保持几百甚至上千年不变色不褪色,但同时有些也有着很大的毒性,华丽中又蕴含着神秘之感。
“我们现在使用的颜料一般都是半成品,还要进行研磨加工,才能进行涂色。”据娘本说,颜料的研磨也是一种特殊的工艺,唐卡颜料的原色只有十几种,在研磨的过程当中,经过调配,变成后来的几百种。比如从雄黄和雌黄中可以提出不同的黄色来,但如何搭配、最终会调出什么样的黄色,全凭作画者自己的经验来掌控。
因为研磨完全要靠手工操作,过程复杂而缓慢,甚至跟人的力气有关。研磨的程度不同,温度的提升变化,都会影响到颜料的色彩。比如有的颜料不能重磨,否则会变层次,有的颜料则不能轻磨,白色和黄色可以由年轻男人来打磨,但蓝色和绿色则需要体弱无力的人慢慢研磨。“只有当你拿到颜料,做的过程当中才能理解其变化。”
有一些调配比例,被作为“秘方”保存着,成为唐卡画师之间神秘的语言,代代相传。不过在娘本这里,并不是秘密。“你们如果昨天来,就能看到了。我老婆和儿媳妇,每天都会研磨颜料,耗时很长。”
这些昂贵的原材料,也是导致唐卡价值很高的原因之一。“红唐是用朱砂画的,而最好的朱砂,一公斤得一万八千多块钱。更别提绿松石、红珊瑚了……很多人问我,娘本老师,为什么你的唐卡那么贵?这我没话说——其他的唐卡五六万块钱就能买到,可在我这里6万块钱连材质的费用都不够,怎么能请到好的唐卡呢?”
据娘本说,各个区域的唐卡,颜料的原料和绘画技法都出自同一源头,并无不同,最大的区别就在于颜料的调配方式。“比如西藏的唐卡,在颜料中加入了很多墨,因此整体色彩会偏暗;而青海的唐卡,不会在调出的颜料中加入别的色彩,所以呈现出来的色彩更亮一些。”相比传统唐卡较重的晕染,娘本的热贡唐卡融入了工笔画的手法,晕染更淡一些。
依据画背景时所用颜料的不同,唐卡分为无色唐卡、重色唐卡、黑唐卡、红唐卡、金唐卡等九种。娘本带着我们来到展厅,指着其中一幅唐卡说,“不是说新的题材才叫创造,在唐卡几百年根基之上,进行手法的点缀,便能呈现出不一样的东西。按照传统红唐的画法,以朱砂敷底,纯勾勒,主佛和背景都会是红色,你看这件唐卡,只有背景是红唐,但主佛变成彩唐了,这是一种唐卡的创新……以以纯金敷底、朱砂勾勒的金唐卡,我把人物部分多点了一些颜料,突出了人物形象,这也是一种创新。”
立体金唐的手法,也是娘本的独创——从侧面仔细看,纯金都是鼓起来的,很有立体感,当然,也很“贵”。有些时候,为了使上金粉的画闪闪发光,要用一种打磨的尖尖的玛瑙或九眼石镶嵌的笔反复摩擦出很多层次,多年以后,即使画面模糊,但描金的局部仍然熠熠生辉。
虔诚的信仰
娘本的创新不是没有根据的,他请来一百多张有年头的珍贵老唐卡,那些,便都是他的教科书和老师,“这是祖先留给我们的知识,是有依靠、有依据的。”他平时的娱乐很少,只有唐卡是一生所爱。“心不静的时候,走到画室里,坐在自己的唐卡画前,马上,所有烦恼的事情便都可以丢掉了。”
唐卡画遵循佛教仪轨,唐卡艺人同样也是如此,他们不抽烟不喝酒,不做佛主禁止的任何事情。从前的老艺人在画唐卡时,“早上起来,洗完脸,干干净净的,抄完经,磕完头,再去拿上笔画唐卡。用干净的、不带利益的心,画出干干净净的唐卡”。他们在心中和头脑中观想神佛世界,付出心血一笔一笔地绘制,好比念经一样,是在“做功德”。从这个层面来说,画画其实也是一种修行。
因此,好的热贡唐卡,不需要开光,这不是随便说说。
一般,高僧大德会在唐卡背面佛像的的眉心、喉结、胸口处相应的书写诸佛身口意种子字“嗡阿吽”,以显现其加持之力,此为唐卡之开光。
“嗡阿吽”三种子字是三世诸佛的心髓,也是一切佛菩萨身语意的根本种子字,有无量无边法门,能焚净六道的种子,也能消尽轮回的障碍,能由此而离诸三业烦恼,证得一切三身体性圆满成就。
一幅唐卡可以经过多次开光加持,次数越多越显珍贵。而热贡唐卡不需要开光的意思是指,它在画的过程中,艺人虔诚的心,已经是一道加持。
除此之外,在娘本看来,一幅好的唐卡,必须是原创的,且其颜料都是真材实料。“临摹的就很容易了,拍张照片,比照就能画下来,按照模板去铺色晕染,不需要运用思考能力去定位,很快便能完成,但这不是真正的唐卡。真正的唐卡大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人风格,每一笔下来都不一样,百分之二百的不一样。相比之下,临摹的,甚至印刷品唐卡,比如尼泊尔唐卡都是半印刷的,非纯手工的唐卡,还是要差一些……有的藏家花几千万请来一幅唐卡,但后来发现是尼泊尔的半印刷品,免不了打官司。也有不少人拿唐卡来找我鉴定,其中有一些不好的,我只能说实话,不能为了让买家高兴而去撒谎。”
虽然娘本推崇原创,但有时也会跟师傅夏吾才让“斗法”——师傅创作一件唐卡之后,他再去临摹。师徒二人在这种比试中互相切磋,其乐融融。“这张唐卡(《财宝天王》)是我老师的创作,我也画过一张,但是我们的绘画的方式不同。画出来以后,他给我点过赞。他岁数大了,而我正年轻,所以功力上我们相差不大。”
这件非常独特的唐卡,对娘本来说意义深远。那时候的娘本,正处于唐卡绘画的顶峰时期。“对工笔画来说,20-40岁是最好的20年,到了50岁便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现在我50多岁了,不可能再画出20多年前的水平。我肚子里面有很多东西可以教学生,起稿也没有问题,但落实在画面上,拿最小的楷笔,画最细的细节的时候,眼睛和手都不听话了。”
说到这里,娘本老师很是感慨。“我一辈子,跟学生们一起才画了120多幅,现在画不动了。那天有人找我说,娘本老师我再定一幅,可是给我一个亿我也一样画不了。”他年轻时候的很多作品,都已经被人“请”走,现在墙上展示的,也只是从别处借回来展示而已。
娘本老师目前跟学生一起合作的一幅千米长的唐卡,已经完成了四百多米,共计有480个人参与,大约要花十年时间才能完成。长长的画卷铺陈在地板上,看着它,也仿佛看到了娘本的青春年华——天光下,搭起画架子,一画便是一天的时光,这么一直画,也画了一辈子。
但“一辈子又能画多少唐卡呢?”一百多幅唐卡,对一个唐卡艺人来说,已经算是很多了。
人人作画
所以娘本的最大心愿,便是唐卡的传承和发扬。他的一身本领,都传给了儿子——他初中毕业以后再没上学。“上完大学都20多岁了,不信佛教,也不会愿意去学这么苦的东西,唐卡便不好传承了。年轻人还能坐下来学习,所以我们从小便给他贯彻了这个环境。很多人觉得我儿子有点亏了,但我说,亏就亏了,命运就是这样的,给你打开一扇窗的同时,必定会关上另外一扇窗,我们中国的传统文化必须要传承下去。”
热贡当地的很多艺人都是这种想法——先在家族内部传承好,然后再发扬至更多的学生。这也是娘本在做的事情,他在青海开办了画院,目前有70多个学生,而之前,已经有200多人成功毕业了。
以前的唐卡约定俗成的,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而这在娘本的画院,完全被打破了,“谁想学,谁有缘,有这个心愿,我的大门都是敞开的。”不过更多时候,娘本是观察性地收徒弟,一般送来的都是十二三岁的娃娃,他会留一个礼拜或者十天,甚至15天的时间,观察他是不是真的有这种天赋,有学习的心。“人的年龄段是非常关键的,一个学不成的人留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于他于我都没什么好处。”
而一旦留下来,便是手把手的教。“第五年的人教第三年来的,第三年来的教第一年来的,这么一来,老师和学生,心都是连着的,血脉都是连的,画出的东西是一体的。”
虽然画院被授予国家级文化产业示范基地、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生产性保护示范基地两个称号,但娘本其实是有私心的——学校里面很多都是当地最穷的穷人,而画院对他们是吃住全免的。“学成这门手艺的话,他们一辈子就能自力更生了。这样,社会也会慢慢的好起来,富起来。”
如今,随着热贡唐卡艺人的增多,唐卡也逐渐由神圣、神秘的宗教绘画,逐渐走向商业化、市场化,购买的选择性也更大了。娘本也不讳言市场,他自己最初也是凭着一手绘制唐卡的技艺,才在青海买了房子,置办起画院。
“艺术品历来都是好坏相生,高中低三种层次混杂。一旦好的作品美名远播,那么仿造或者抄袭也会随之出现,甚至会有滥竽充数的情况发生——不少人将不好的作品冠之名下,以此牟取利益。”而且娘本也非常理解,“他们也都是为了生活,有的人画不出那么好的唐卡,很多情况系下会请人代笔,而所得收入也要分给代笔人。从这个层面上说,我们不能挡着别人的路。”
所以他觉得,“我们能做到的是,管好自己的事情,画好自己的画,在传承上把学生教好,在全世界范围内去宣传和发扬唐卡艺术,为后人铺路……唐卡才刚刚开始,认识唐卡的人现在才开始慢慢多起来,但要让世界公认,以后还要走很长的路。待社会和全世界人民认可的时候,唐卡才是真正传承下来,变成一个对社会非常有用的东西。”
“我希望我的晚年,留给后人们一些真正能用上的东西。”娘本去过30多个国家,他说,“走出去是非常必要的事情,越是民族的也越是世界的。谁给机会我都去,我不懒,也不怕懒,我的使命就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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