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恩师
观世音菩萨出家纪念日,忽闻恩师舍报归西。在安排眼下事务准备赴蓉送别恩师的几天里,我的身心乃至周遭环境好像都处于凝滞且不安的状态。大地似乎也在默默致哀,悼念尼众的一代大依怙——上隆下莲老法师。
飞机在空中由于受到气流的影响有些颠簸,我的心也随之翻腾、振动,无尽的思念化成清清溪水,点点滴滴让我回味……
一九八一年深秋的一个傍晚,我拜见了莲老法师。在此之前,恩师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是:诗词文学功底深厚,荣登三次省级文官考试榜首,精通英文、藏文,还懂得医术的一位巴蜀才女。原以为老人家一定是言谈“之乎者也”、举止“周武郑王”,令人望而生畏的古人风范。没想到老人家一看到我,便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和兴奋,用乐山味的普通话,语重心长、亲切柔和地开始布道:法运随着国运昌,祖国有前途,佛教徒同全国人民一样有前途。党和政府对宗教青年是同样地培植、教育、爱护和重视,宗教青年一样是祖国的明天。但是今天的佛教出家众中,文化水平偏低、佛学素养偏差者不乏其人,难以顺应社会的高度发展。因此开办佛学院,培养僧才,是目前亟待解决的问题,也是摆在面前的艰巨任务。改变佛教队伍落后的现实,恢复佛教积极向上、纯美精良的本来面目,我们需要人才,要办尼众佛学院。你们年轻人要承担噢。佛教的希望在你们身上,年轻人要发大誓愿:把博大精深的佛法弘扬于世间,愿一切众生都成佛!
实话说,恩师所言,我并没有完全听懂,但恩师对佛教前途命运的忧患,对青年人的殷切厚望,深深打动了我。当时自己的心,就好像冰封许久的地窖突然打开封口,接受着太阳的万道光芒,只觉得豁亮、温暖、有依托,不由得浑身充满了力量。立下誓愿:我要出家!随即给父母写了一封信,信中写道:宁可为出家前进一步死,决不为不出家后退半步生!
出家后,经常有人好奇地问:作为国家改革开放后培养的第一批大学生,风华正茂,有多少功名利禄在向你招手,怎么就能毅然决然作出如此果断的决定?我也暗自思忖,究竟是什么力量牵引我走出充满诱惑的世间?百问只有一解:善知识的威德感召、慈悲加持给了我无尽的勇气和信心。二十多年来,自己能一步步走到今天,仰仗的就是恩师的起信加持。饮水思源,常怀感恩。
莲老法师是我出家后学法经历中亲近的第一位善知识。恩师看到青年学子现出家相,投身于佛教事业,十分欢喜,寄予厚望,挥笔赐我学法之名——圣如。师父解释说:我是依能老上人学法,自己的法名叫“仁法”,你属于“圣”字辈,尊重你剃度师父给你起的名字,就叫“圣如”吧。
人云:不登高山,不知山之高;不临深谷,不知地之厚。在亲近恩师的时间里,我耳濡目染了师父她老人家人天之师的道德风范,广度众生的慈悲情怀,甘为人梯的宽阔胸襟,以及绍隆佛种的远大志向。
我出家时恩师已经是七十五岁高龄了,但她的热情与精力并不亚于年轻人。早晚是她用功的时间,白天几乎都是在为恢复中国二部僧戒、筹办尼众佛学院奔波忙碌。找领导沟通理念,会老友畅谈思路,在与佛教相关的各种会议上寻求理解和支持,亲自规划尼众佛学院所在地——铁像寺的修建方案,与远道而来的海内外客人筹划为斯里兰卡尼众受具足戒事宜……弟子们无法统计恩师究竟主持和参加了多少个大大小小的会议,无法计算恩师究竟在案头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写了多少份申请、报告、信函、总结,翻译了多少卷藏文著作、英文篇章,就在文殊院和爱道堂之间都不知道留下了恩师多少双脚印及拐杖的痕迹。
1982年,中国解放后第一次二部僧戒终于在成都铁像寺和文殊院成功传授。1983年,第一所尼众佛学院——四川尼众佛学院终于在铁像寺正式成立。在此等伟大创举中,恩师的艰苦奋斗、不懈努力及忘我奉献是可想而知的。
恩师的杰出贡献众所周知,但还有一些感人的故事也许鲜为人知。
二部僧戒中尼众部尼和尚的人选
,无论从德行、资历还是贡献方面讲,都非莲老法师莫属。但她老人家谦虚低下,诚挚邀请五台山上通下愿老法师来担任。恩师认为,传授具戒,续佛慧命,此乃僧内重中之重,唯有专精毗尼、严持戒律的大德堪任尼和尚。师父自谦对戒律的研究和戒德都不及愿老法师,不堪胜任尼和尚。愿老法师再三辞谢,最终屈服于莲老法师的请求,坐在了尼和尚的位置。而莲老法师甘坐左右,任羯磨阿阇黎。在筹建尼众佛学院的过程中,恩师满脑子都是未来的学院及学僧。在奔波大事之余,不放过细小环节。有一次,我随师父开会回来,途经路边一个卖竹制书柜的小摊。师父得知一个书柜六元钱,便饶有兴致地上前商议:十元钱买两个行不?卖者康然同意,师父高兴得当即成交。我问买这干啥,师父说给佛学院的学僧用。我问学僧在哪里,师父说会有的,谁先来谁先用。这两个竹制书柜也许就是四川尼众佛学院的第一批财产。
随恩师上街不知多少次,没见过她为自己买过什么,乃至一口吃的。但她对弟子的关心照顾则是无微不至的。有一次外出归来,师父见到卖西红柿的,就对我说:你肯定喜欢吃,因为你是山西人。随即便买了两个给我。当下我感动得不知所措。师父心中装着那么多大事,居然还有空来容纳我们这些小和尚。这何止是两个西红柿,分明是老人家对后学无限悲心的流露。事过多年,每每想起师父给我买的这两个西红柿,我都更加振奋精神:一定要做出个好样子回馈恩师。
在尼众佛学院成立之后,恩师以身作则,不顾年迈,在佛学院的讲坛上击法鼓、转法轮、兴法云、布法雨。在讲坛下也是孜孜不倦地为一代代佛子们授业、解惑、传道,启迪弟子们的心灵,开发弟子们的智慧。恩师不仅用口耳相传的方式向弟子们传授佛法,还以撰写讲记(代表作有《入中论讲记》《摄大乘论疏略记》《修菩提心七义论讲记》等),书录笔记(代表作有《三皈依观修法笔记》《上师供笔记》《现观庄严论笔记》《定道资粮颂笔记》等),翻译佛学名著(代表译著有《入菩萨行论·杰操注》十卷、《绿度母四曼荼仪轨》《毗卢仪轨手印》)以及编写辞书、百科全书等方式更广泛地传播佛法。
不仅如此,恩师还甘为人梯,积极为新一代提供弘扬佛法的机会,亲自将弟子们(不论是身边的,还是远在他方的)送上讲台。1991年夏安居,恩师出于对戒律的重视,更为了锻炼弟子,让我从五台山来到四川,为尼众佛学院的学僧讲授《四分比丘尼戒本》。恩师深感今日去圣遥远,多诸染缘;众生德行渐渐讹替,随缘生迷,遇境起惑。学戒持戒乃当务之急。恩师希望我能留在她老人家身边,一来可再度面聆师父教诲,增进道业;二来亦可充实佛学院的戒学课程。但由于因缘不成熟,这次未能遵从师命。恩师虽然表示理解,但多少有些失望。这使我内心深处留下了永久的歉疚。
恩师不仅致力于尼众的教育事业,对在家信众也是随缘接引。师父以其高尚的节操、远大的志向、不退转的菩提愿,感召众多信众前来皈依三宝。有一次因皈依的信众太多,起不过来法名,师父便用非常智慧且幽默的方法,按照数字顺序排列,赐在家弟子“慧一”、“慧二”、“慧三”……这样的法名。我见过这些居士,他们得此法名都高兴得了不得,觉得老法师实在可敬可爱。师父只要行走在路上,就能听到有人喊“师父”、有人喊“师爷”、有人喊“莲师”,对此,她都一一应答。对一些没有信仰的熟人,老法师会很热情地说:“二天到庙子里来耍”。我曾经问师父:来庙里耍什么?师父说:来见佛,见多了就学会拜佛信佛了。
我见师父日日夜夜总是这么忙,有一天终于忍不住地发问了:师父,常听人家说深山藏古寺,出家人应该到山里修行,六根清净哪里有这么多麻烦事?师父特别地看我一眼,语重心长地说:未成佛道先结人缘,学佛不能脱离现实。古德言: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这是因为佛法包括了真谛(出世间法)和俗谛(世间法)两种,二者合起来是佛法,分割了就不是。而一些人误解了出世间法的意义,把出世间法与世间法割裂开来。有些人总是逃避现实,把自己关在自了汉的小圈子里,以为这样就是修行,殊不知却造成了佛教徒自身缺乏免疫力,经不起现实生活风浪的考验。佛陀揭示的真理是实实在在的,千万不敢因为自己的私情爱见将真理变成空洞的理论,使之失去对现实社会应起到的积极作用。更不能因自己不通达佛陀的本怀而抹煞菩萨行的那种牺牲救世精神。为民众和社会服务,提供精神食粮,促进社会大同,是我们佛教徒的大乘戒行。我又问:成了佛的境界是什么境界?师父说:无私奉献的境界。现在知道了那是师父对我这个钝根人说的,但却使我一直在受用。
在师父身边的日子里,由于自己刚出家不太懂事,师父又很慈悲,特别呵护青年佛子,所以感到轻松愉快,没有压力,这样也使得自己调皮的习性时常暴露于师前。记得有一次,我又缠着师父传密法,师父说:佛陀在家时只有一个儿子罗睺罗,他成就的是密行第一,佛有什么特别之密法传他呢?告诉你吧!“罗云密行观三业,不共家箴祗净心,一念佛心一念佛,念念佛心念念佛。”学佛就是要存佛心、言佛语、效佛行。好说难做,一辈子都离不开这个。
就是这些话,二十多年来一直留在我的心间,当遇到困难、产生烦恼时,就会想起“一辈子不离开这个”。
还有一次,师父外出回来,我为了给师父一个惊喜,便躲在供桌后面。师父在楼下没有找到我,就拄着拐杖到楼上去寻找。当听到师父的拐杖拄在楼梯上的“咚、咚”声时,内心突然生起内疚和不安。事后,我虔诚地供养师父一首题为“太阳和小草”的小诗,以求忏悔:
我们是小草,我们是小溪,
天真弱小又是那么顽皮。
太阳没有因为我们小,就不普照轻易舍弃。
善知识就是太阳,善知识就是大地,
愿这小溪,汇成江河,
永不离开太阳和大地!
第二天,老法师把我叫到房里,说:我也送你一首小诗,这是我有生以来写的第一首白话诗——
你们不是小草,
你们是大树,
伸出八万四千陀罗尼手
直向魔宫飞舞……
将近子夜,我乘坐的航班在成都双流机场降落了。但我对恩师的追忆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停止。千头万绪,汇成一句:师父,您是弟子心中永远不落的太阳!您老人家累了,去兜率天内院歇歇就来。师父,弟子等着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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