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
那一年大概15岁,个子很矮,人也不是很精神。不过,毕竟是半大的男孩儿了,思想里总有一些自以为是的东西。
那一年暑假,天气很热。
在整个暑期里,总想的事情就是:就要上高中了,如果考不上大学,世界就到了尽头。如果世界真的到了尽头,那么最想干的事有两件:一是去动物园看蛇;一是离家出走,到一个叫西双版纳的地方。
在我生活的城市有一个动物园,它在我出生前30年左右开始兴建,在我出生15年左右废弃,又在我出生15年之后重新修缮,对这个城市里的市民开放。
动物大多是从南方进的,包括蛇。
报纸上早就刊登了蛇馆进了大批新蛇的消息,但一直没有去看。原因有两个,一个是:我自己属蛇,去看蛇,总有点儿在镜子中看自己的尴尬———蛇不管怎么说,长相并不好看,至少它不讨人喜欢;还有一个是: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名字叫苗。她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每天都会站在我的书桌前,等着收我的数学作业。她的脸很圆,眼睛很大,像一只长了眼睛的苹果。
我希望苗可以和我一起去看蛇,但是她的家里对她管教很严,除了上学,根本不允许她在外边闲逛。她的父亲在大学里教古文,母亲是一所中学的日语老师,两人的生活很单调,干枯,所以,他们希望这种单调和干枯可以遗传给女儿。
苗出不来,所以,我看蛇的计划一拖再拖。
离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也就是说,上高中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也就是说,世界的尽头就在眼前。我无法再等待下去,决定去西双版纳。
首先,我把自己的零花钱都整理出来,不多不少,一共是66元;其次,我撬开了家里的抽屉———那里锁着父母的全部秘密。所谓父母的秘密不过是他们年轻时的书信,性图片,避孕套之类,我对此兴趣不大,因为那个时候,关于性的手抄本儿小说我们人手一册,关于性事的一切,我们早已了如指掌。我感兴趣的是钱,父母的余款都放在这里。我很容易找到了它们,真是巧合,不多不少,也是66元。
“6”与“溜”是谐音,我以为我此行大功告成。
我收拾自己简单的行囊———钢笔、日记本、一本前苏联短篇小说集、去痛片、痢特灵、电工刀、手电筒。
一切准备就绪,最后决定去看蛇。
现在想来,那天的事情真叫顺利,我离开家门的时候,竟看见了苗。她站在我家院子的门口,阳光一丝不漏地完全照在了她的身上。她穿了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下身是蓝裤子,裤腿有一点高;她穿着黑色布鞋,这样一来,脚上的白袜子就格外刺眼。
我们什么也没说,径直往动物园去。
在蛇馆的大玻璃窗前,我们手拉手站着。她的手很小,上面尽是冷冷的汗。
我们好半天都没有出声。
后来,一条绿色的蛇向我们爬来,它的头很大,身上满是花纹。它吐着芯子,白色的肚皮贴着玻璃。
“你要走吗?”她看着蛇,小声问我。
我一愣,问她:“你怎么知道?”“作文上写的嘛。”她说。
我想起来了,我在作文中不止一次写过西双版纳,在我的心目中,那是一个美丽的地方。
望着聪明绝顶的她,我点了点头。
“喜欢我?”她突然问。
我的脸一下子变热。
“喜欢我?”她又问,依然没有看我。
我低下头,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嗯”了一声。
她笑了,好像很开心。
“这条蛇怀宝宝了。”她的语气十分肯定。
“你怎么知道?”
“我也属蛇嘛。”她轻描淡写地说。
那天,我们在动物园里很长时间,一直在蛇馆前。累了,就坐下,坐累了,再站起来。
天边出现彩霞,红红的,让人沉醉。
她从裤子的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塞进我的手里。停顿了一会儿,她说:“回家吧,你妈妈要着急了。”我点点头,鼻子很酸。
那天,我十分听话地回到家里,向父母交代了自己准备离家的事实。父母没有过多地责怪,反而在晚餐的时候加了一道我喜欢吃的菜。
我很轻松,吃完饭就睡了,睡得很香甜。
从那天起,我的心变得很安宁。
我和苗再也没有见过面,我虽然很想她,但再也没有勇气去找她。不久,我到离家很远的寄宿高中读书,一读就是两年。两年后,我考上了外地一所默默无闻的普通院校,虽然如此,我毕竟穿越了“世界的尽头”。
上学临走的前夜,我以前的一个同学到家里来看我。我突然向他问起苗的近况,想不到,他却用吃惊的眼神看着我。
他说:“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我也看着他。
“你真不知道?”
我摇头。
他长出了一口气,说:“苗死了,两年前就死了,在动物园的蛇馆前,自杀了。”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她的父亲也自杀了,母亲疯了,就是这么一家人,一夜之间被寂寞的风给扯散了!”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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