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都有一种痛
那么好的阳光里,姐姐伸过手来,将我的眼泪擦掉。她自己的,却是一滴滴打在我的掌心里。其实什么都不必再说,这样的眼泪,足以将我们心底的隔阂冲刷掉,足以让我们将那些年少时的伤痛,一一地抚平,直至我们的掌心里,只有爱与温情。
女儿还没有生下来的时候,母亲就打来电话,小心翼翼地试探我:安安,让你姐姐给你看孩子好不好,她没有工作,还要供女儿读书……我一口将母亲的提议否决掉:她缺钱我可以借给她,姐姐给妹妹做保姆,让人听了不笑话才怪!再说她那么低的文化水平,又总爱没事找事,把孩子带坏怎么办?母亲听了不再言语,叹口气便将电话挂断了。
母亲似乎总觉得亏欠了姐姐什么,才让她不能像我一样,从小镇走出来,且在繁华的都市里有一份高薪的工作和一个温暖幸福的家。她从小便是个叛逆的女子,尽管比我只大了三岁,彼此却像是隔了长长的三十年,没有多少话可说。我们一前一后地读书,也一前一后地走路回家。我不知道她哪儿来的那么大的魅力,总能将小镇上最优秀的男孩子召集到自己的身边来,且让他们紧紧地围着她转。我被她的光环罩着,唯有奋力地读书。这一招果然见效,姐姐连考了两年的高中都没有考上,最后竟然是留到了和我一级,且因为成绩不好,坐在了我的后面。那是我第一次凭借自己的力量,走到姐姐的前面来。我用高高举起的右手,响亮回答问题的声音,老师青睐的眼神,名次榜上耀眼的成绩,父母欣慰的笑脸,一次次地刺激着骄傲的姐姐。当然,更重要的是,我开始在男生们的眼里,和她一样,绚丽多姿起来。
那时她总爱和本班一个叫秦的男生一起回家,我是丝毫不喜欢那个高大帅气却面容冷漠的男生,但莫名其妙地,在经过他的时候,总爱看他一眼,或是冲他暧昧地笑笑。不过是十六岁的少年,没什么爱情要忠贞之类的观念,只是凭着感觉,碰上一个便去爱罢了。那男生果然经不住我的诱惑,开始给我写情书,说了许多让我脸红心跳的话,放学的时候又摆脱掉姐姐,在离校门口不远的马路上等我。这样的小约会,没有几次便被姐姐发现了,她什么也没有跟我说,却是硬拉着那个男生的手,高昂着头从我身边走过去。我在大哭了一场后便回家向母亲告状,说姐姐不好好学习只想着谈恋爱,还把她书本里的情书翻出来给母亲看。母亲一直对姐姐的成绩头疼,我添油加醋的汇报让母亲更是伤透了心。母亲在将姐姐痛骂了一顿后,给她下了最后的通牒:要么退学继续谈恋爱,要么留在学校里读书。姐姐想也没想地就回复母亲,说她宁愿退学谈恋爱。母亲终于忍不住,一巴掌打在了姐姐的脸上。
这一掌,让倔强的姐姐再没有返回学校去。老师们也都不喜欢这个从来不用功的学生,对于她的辍学,只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便忘记了。而我,却是再也难以消除这样一个留在我心底的疤痕。我曾经拼命地想要去修复它,却一次次被姐姐给拒绝了。她依然是那个执拗的女子,东奔西跑地各处打工,谈了许多次恋爱,每一次都如烟花一样绚烂又短暂。她似乎想用这样的方式证明或摆脱着什么,直到后来我大学毕业,找到一份薪水丰厚的工作,举手投足里处处有她无法模仿的优越和高傲,她这才顿悟似的突然间安静下来,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就业、失业,而后又离婚,为孩子的学费去前夫那里一次次地吵闹,再然后便是丢了脸面,让母亲来求我给她找份工作,即便是给我看孩子她也乐意。
我始终没有把母亲的话放在心上,而且我想我已经拒绝掉了,姐姐也不会再说什么了吧。这么多年,她那么冷淡地对我,甚至我读大学的时候,她在学校附近打了一年的工,都没有看过我一次。而我,凭什么就该无休止地讨好着她,求她来原谅?她所有的苦境,原本只与她自己有关,用不着我来负责吧?
一个月后,母亲又打电话来,急急地说:你姐姐已经坐汽车去找你了,她从没去过你家,走丢了怎么办。我说:好,我让老公这就去接她。母亲顿了顿,又加了句:她已经把女儿安置到我这儿了,你还是让她照顾一段时间吧,这样也好慢慢给她找份干得长久些的工作;钱,按一般人家的算就行……我默默地听着,在快挂断电话的时候,终于长长吁了口气,说:妈,你放心吧,再怎么说她也是我的姐姐。
姐姐到我家一个星期后,彼此间的那份陌生和尴尬才开始慢慢地消除。她不再一个劲儿地只忙着做饭和洗衣,而是会在我空闲的时候与我聊上一会儿。话题除了母亲便是孩子,关于我们自己,总会在偶尔碰触到的时候,敏感地跳开去。但能够与我说些什么,或者什么也不说,只要是坐在我的身边,看我翻着她不懂的英文画报,就似乎足以让她快乐和欢欣。她自己买来颜色鲜亮的毛线,给我未来的孩子织可爱的帽子、手套、围巾和毛袜。我看着上面绣着的美丽非凡的蝴蝶和花儿,便笑道:你怎么知道我生的一定是个爱臭美的小女孩?姐姐没有抬头,依然在专心地绣着她的花儿,却温柔地说出一句:妹妹这么漂亮又聪明,再生出一个比你更美的丫头来,让我做姨妈的好好疼她半辈子,多好。我在这句素常的话里,不知为什么,鼻子酸酸的,想要说些什么,却是只有眼泪浮上来。
快到预产期的时候,因为紧张,我常常会做噩梦,梦见自己难产,浑身的血,几乎没有气息。我问老公,万一有危险,怎么办?老公说,肯定要保你,你在我心里才是最重要的。我又拿同样的问题去问姐姐,姐姐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她像年少时那样的坚决和固执,她说这怎么可能,我生的时候那么顺,妹妹怎么会难产?我会帮你去求医生,让他们好好地待你,不准他们让你和孩子有一丁点儿的意外,我要看着小丫头长大,好好地做她的姨妈,不让她受一点的委屈。
为了这样的话,我努力地将自己的心态调节到最好,我想这个孩子,不只是我的,她还属于姐姐;只有她,才能将我们姐妹间那道长长的伤疤,在成长的岁月里,一点点地修复,直至了无痕迹。
姐姐从小就有晕血的毛病,可她还是努力地说服我和老公,在产床前寸步不离地守护安慰着我。我那时已经听不进什么话了,撕心裂肺的疼痛让我极力地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且有一种将同样的疼痛转移到什么地方去的欲望。我听见有个声音说:安安,抓住我的手。我无意识地握住那只伸过来的手,并随着每一次用力和疼痛,紧紧地将手指陷到那个陌生却温暖的掌心里去。女儿终于生出来了,却没有我渴盼中的哭声。许多的人“哗”一下子从我身边移开,转向孩子。我连睁眼看一下的力气都没有,那只手,依然在,与我同样地虚弱无力且满是汗水。我终于艰难地问出一句:我的孩子,是不是不行了?没有人回答我,只有那只手,在我问话时,更紧地握过来。终于,一阵响亮的哭声将难熬的沉默打破。我的女儿,这个被脐带绕颈三圈的小丫头,经过医生的抢救,终于活下来,用欢畅的哭声向父母还有她的姨妈问好。我转过头去,看着姐姐怀里的女儿,看着这个比我还要开心的女子,那么柔情地注视着我的孩子,就像要将一辈子的爱,全部给她,且让她知道,也只有抱着她的这个女子,才能那么骄傲地做她的姨妈。
我休完产假,开始去上班。老公说,幸亏你姐姐来,否则请个陌生的保姆,这么小的孩子,我们怎么能放心?给她找工作的事,还是等到女儿大一些再说吧。我听了便急了,说那怎么行?我已经亏欠了她,让她不能像我一样读到大学,现在又让她来给我做保姆,你不知道她是个多么骄傲又自尊的女子,她宁肯不读书,也不愿输给我,我怎能那么无情地看她给我洗衣做饭看孩子?这样的话,憋在我心里很久,我无法开口说给姐姐,只有朝着老公吼出来。可是没有人知道,我是多么希望能亲口告诉姐姐,告诉她我曾给过她的那些伤害,其实我在年少时就渴盼,能够有人统统地把它们偷走,只留下那些鲜艳温暖如毛线一样的回忆,给我们。
老公终于为姐姐在一个针织厂里找到了一份足以供她和女儿生活的工作。我不知道他怎么给姐姐说的,竟是被姐姐很坚决地否决掉了,她说一定要等到我们的女儿入了托才肯找新的工作。这件事就这样搁浅下来,直到有一天,我们坐在阳台上,边看着宝宝车里的女儿,边说着闲话,无意中聊起她退学后打工时的经历。她说,那时候真傻,总是跟一个无形的自己拗着劲,偏要往自己不喜欢的方向跑,谈了那么多恋爱,全是那种帅气却没有内容的男人;如果我能像你一样乖,听妈妈的话,不那么跟自己作对,或许我也会到大学里读书,和你做同学或是师妹也说不定呢。我们在这样的自嘲里,呵呵笑起来,直到我笑出了眼泪,哭着说出一句:姐姐,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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