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土思想有其历史渊源和发展过程,概括来讲,是从人天净土到阿罗汉净土、菩萨净土,最后是诸佛净土。随着佛国净土观念的普及与深入,也产生了对净土说的反思和深化,从外在的、他方的、未来的净土转向内在的、此方的、现世的净土,从而使净土理论不断发展,也为人间净土思想的产生创造了条件。
净土观念的产生,本是为了强调世间与出世间的距离,从而说明解脱成佛的必要性,而随着净土说的不断发展,特别是西方净土的日益普及,便有将之固定化、实体化的倾向,如此则容易对之产生执著,或执一方而排斥他方,或执一门而排斥他门,或以往生为究竟,不知成佛为根本;或心乐他处,不知成就此土。为纠正此偏失,东西贤圣相继现身说法,尤其是维摩大士和惠能大师,示唯心净土和身中净土的妙义,使净土理论得以提升和发展。
《维摩经·佛国品》开门见山,指出佛土不过是菩萨度化众生的方便手段:
佛言:“宝积,众生之类是菩萨佛土。所以者何?菩萨随所化众生而取佛土,随所调伏众生而取佛土,随诸众生应以何国入佛智慧而取佛土,随诸众生应以何国起菩萨根而取佛土。所以者何?菩萨取于净国,皆为饶益诸众生故。譬如有人,欲于空地,造立宫室,随意无碍,若于虚空,终不能成。菩萨如是为成就众生故,愿取佛国。愿取佛国者,非于空也。
这段经文十分清楚,菩萨为了化度众生、饶益众生而取佛土,佛土的类别也根于众生的类别,众生喜欢什么、适合什么,菩萨便取什么样的佛土,因而佛土是菩萨度脱众生的资粮,依据众生的不同需要而方便安立,有多少种类的众生便有多少种类的佛土,并无固定的方所和数目。
经中还指出,“菩萨欲得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则佛土净。”这句话点出了唯心净土的关键,一是欲生净土,须先净其心,净心是修行成佛的前提,二是诸佛国土,染净随心,人心染净,决定了佛土的染净,是以成佛要靠自己,自力才能往生,自力才能成佛。境由心转,佛土亦然,心有分别,此土便是秽恶充满,“若人心净,便见此土功德庄严。”是以修净土不如修净心,修净心便是修净土,净土只在自心,不在于外。
在佛教初期,为了说明解脱成佛的必要性,有意强化世间与净土、众生与佛的距离,故强调世间的秽恶不净,将我们所在的娑婆世界描绘成一个最为下劣的地方,把现实社会视为五浊恶世,以使众生生出离想。有人于此产生执著,不重现世人生,只为身后事打算,甚至对于释迦牟尼佛也产生了怀疑,以为佛土不净。是经佛国品对这些怀疑进行了批评。
尔时舍利弗,承佛威神作是念:“若菩萨心净则佛土净者,我世尊本为菩萨时,意岂不净!而是佛土不净若此?”佛知其念,卽告之言:“于意云何?日月岂不净耶,而盲者不见?”对曰:“不也世尊。是盲者过,非日月咎。”“舍利弗,众生罪故,不见如来国土严净,非如来咎。舍利弗,我此净土,而汝不见。”尔时螺髻梵王语舍利弗:“勿作是念,谓此佛土以为不净。所以者何?我见释迦牟尼佛土清净,譬如自在天宫。”舍利弗言:“我见此土,丘陵坑坎,荆棘沙砾,土石诸山,秽恶充满。”螺髻梵言:“仁者心有高下,不依佛慧,故见此土为不净耳。舍利弗,菩萨于一切众生悉皆平等,深心清净,依佛智慧,则能见此佛土清净。”于是佛以足指按地,卽时三千大千世界若干百千珍宝严饰,譬如宝庄严佛无量功德宝庄严土,一切大众叹未曾有,而皆自见坐宝莲华。佛告舍利弗:“汝且观是佛土严净。”舍利弗言:“唯然,世尊,本所不见,本所不闻。今佛国土,严净悉现。”佛语舍利弗:“我佛国土,常净若此。为欲度斯下劣人,故示是众恶不净土耳。譬如诸天共宝器食,随其福德,饭色有异。如是舍利弗,若人心净,便见此土功德庄严。”
这段经文表明此土本来就是净土,只是众人心有分别,罪业未消,故不见佛土庄严清净,不是佛土秽恶,而是众生心中不净,只如盲者,不见日月,非日月过。这表明净土不在他方,此土本来恒常清净,若人心净,当下便见。这种娑婆世界本来就是净土的思想其实就是人间净土思想的先导,说明净土就在现实社会,净土就在人间。
娑婆世界不仅本来就是净土,而且同样具备其他佛土所未具备的优势。在香积佛品中,是经一方面指出娑婆世界的众生刚强难化,同时还强调此土具足他方未具的十事善法:
维摩诘言:“此土菩萨于诸众生大悲坚固,诚如所言。然其一世饶益众生,多于彼国百千劫行。所以者何?此娑婆世界有十事善法,诸余净土之所无有。何等为十?以布施摄贫穷,以净戒摄毁禁,以忍辱摄瞋恚,以精进摄懈怠,以禅定摄乱意,以智慧摄愚痴,说除难法度八难者,以大乘法度乐小乘者,以诸善根济无德者,常以四摄成就众生,是为十。”
当香积佛国的菩萨叹息此土释迦牟尼佛隐其大道、以“贫所乐法”化度众生、此土菩萨不顾劳苦、“以无量大悲生是佛土”之时,维摩诘也为娑婆世界作了辩护,指出在此土化众功德殊胜,远过诸方,因为此土具足十事善法,是增进定力、培植福德的佳处。
此经还对在此土修行、生于净土的法门进行了说明:
彼菩萨曰:“菩萨成就几法,于此世界,行无疮疣,生于净土?”维摩诘言:“菩萨成就八法,于此世界,行无疮疣,生于净土。何等为八?饶益众生而不望报;代一切众生受诸苦恼,所作功德,尽以施之;等心众生,谦下无碍;于诸菩萨,视之如佛;所未闻经,闻之不疑;不与声闻而相违背;不嫉彼供,不高己利;而于其中调伏其心,常省己过,不讼彼短;恒以一心,求诸功德,是为八法。”
这八种修行方法体现了奉献牺牲、谦下忍辱、克己敬他、精进不懈的精神,可以看出,这些方法大多与在家菩萨的修行有关,其中还表现了大乘佛教初期对小乘佛教的妥协和让步,如要求不和声闻相违背等,也希望小乘佛教能够容纳和尊重自己,“于诸菩萨,视之如佛”,对新出的大乘经典不要怀疑,不要以为大乘非佛说,讼大乘之短。成就此八法,不仅现世生时无诸疮痛,而且还能往生净土,所谓生于净土,未必是别处受生,而是指得居此方净土。
《维摩经》中的主要人物维摩诘是印度东方毗耶离国在家居士的代表,也是大乘佛教的代表。在第二次结集中,毗耶离的东方僧团的改革主张遭到全面否定,西方僧团的保守思想占了上风。而在此经中,维摩诘这样的一位在家居士竟然成为仅次于佛的神通广大的大菩萨,不仅诸大声闻皆不能及,就连诸大菩萨也退避三舍,而维摩诘的在欲行禅、出入声色场所的做法也是原始佛教断然不能容许的(对于居士同样不会如此宽纵)。这表明在后来的东方佛教中,居士团体一度占有压倒性的地位,成为初期大乘佛教的主流。
作为东方大乘佛教的代表,维摩诘的声势和地位表明毗舍离成为当时印度佛教的中心,东风压倒了西风。反映在净土信仰上,东方道俗当然不会满足于西方净土的独盛,于是又强调东方妙喜世界和无动如来的殊胜。从学理上讲,妙喜世界、阿閦佛国可能是人间的毗舍离的象征,联通二界的维摩诘便是自彼而生于此的,而且在两个世界都是举足轻重的角色。
《维摩经》以实相为本,从实相上讲,世间出世间不二,众生与佛不二,秽土净土不二。因而,是经所示,为众生成佛的可能,相当于解脱成佛的可能性阶段,这与显示解脱成佛的必要性的净土法门是大不相同的。必要性阶段要强调二者的距离,要说二;可能性阶段要说明二者的无距离,要说不二。从这一意义上讲,《维摩经》对净土的反思和批评是必然的。
虽然对净土有所批评,但并不完全否定净土法门。佛道品谓“虽知诸佛国,及与众生空,而常修净土,教化于群生”,意思是说虽然知道所谓佛国净土及众生本性为空,但为了教化众生,还常修净土法门,以度脱乐此小法的众生。
《维摩经》关于净土的思想在后世影响很大,六祖惠能对之进行了全面的继承,并有所创新,提出“身中净土,自性弥陀”之说,从而使净土理论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六祖对净土的开示主要见于《坛经》释功德净土第二:
(韦琚)又问:“弟子常见僧俗,念阿弥陀佛,愿生西方,请和尚说,得生彼否?愿为破疑。”师言:“使君善听,惠能与说。世尊在舍卫城中说西方引化,经文分明,去此不远。若论相说里数,有十万八千,即身中十恶八邪,便是说远。说远为其下根,说近为其上智。人有两种,法无两般。迷悟有殊,见有迟疾。迷人念佛,求生于彼,悟人自净其心。所以佛言:随其心净即佛土净。使君东方人,但心净即无罪。虽西方人,心不净亦有愆。东方人造罪,念佛求生西方。西方人造罪,念佛求生何国?凡愚不了自性,不识身中净土,愿东愿西。悟人在处一般。所以佛言:随所住处恒安乐。使君心地但无不善,西方去此不遥。若怀不善之心,念佛往生难到。今劝善知识,先除十恶,即行十万。后除八邪,乃过八千。念念见性,常行平直,到如弹指,便睹弥陀。使君但行十善,何须更愿往生;不断十恶之心,何佛即来迎请?若悟无生顿法,见西方只在刹那;不悟念佛求生,路遥如何得达?惠能与诸人移西方刹那间,目前便见。各愿见否?”
众皆顶礼云:“若此处见,何须更愿往生。愿和尚慈悲,便现西方,普令得见。”师言:“大众,世人自色身是城,眼耳鼻舌是门。外有五门,内有意门。心是地,性是王,王居心地上,性在王在,性去王无。性在身心存,性去身心坏。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即众生,自性觉即是佛。慈悲即是观音,喜舍名为势至,能净即释迦,平直即弥陀,人我是须弥,邪心是海水,烦恼是波浪,毒害是恶龙,虚妄是鬼神,尘劳是鱼鳖,贪嗔是地狱,愚痴是畜生。善知识,常行十善,天堂便至。除人我,须弥倒。无邪心,海水竭。烦恼无,波浪灭。毒害除,鱼龙绝。自心地上觉性如来放大光明,外照六门清净,能破六欲诸天。自性内照,三毒即除,地狱等罪一时消灭。内外明彻,不异西方。不作此修,如何到彼?”大众闻说,了然见性,悉皆礼拜。俱叹善哉,唯言:“普愿法界众生,闻者一时悟解。”
师言:“善知识,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由在寺。在家能行,如东方人心善;在寺不修,如西方人心恶。但心清净,即是自性西方。”
这一部分也是大梵寺说法的重要内容。六祖住曹溪不久,韶州刺史韦琚请其到城中大梵寺说法,并对当时流行的西方净土法门提出疑问,请六祖开示。六祖首先否定了西方路远、净土难到的说法,以为经中说得分明,西方距此不遥。又指出所谓遥远的西方净土是为下根迷人而说的方便法门,上智利根,自净其心,不用念佛。净土本无远近,迷则路遥,悟则目前。净土亦非东西,心迷则愿东愿西,心悟所在即是。这里六祖有意混淆了世间的东西方和出世间的东西方,指出东方人有罪,念佛求生西方,那么人西方人造了罪,念佛求生何处呢?其实地理上的西方印度人会造罪,西方净土的众生是不会造罪的。六祖这么做,也是借用维摩诘的做法,以此打破对西方印度的迷信,树立中国佛教的权威,强调中国并非边方,印度亦非中心,只要心中清净,哪里都能悟道。
六祖彻底否定了“带业往生”之说,以为“若怀不善之心,念佛往生难到”,“不断十恶之心,何佛即来迎请?”心若不善,只是口念佛号毫无意义,根本不可能往生净土。心存恶念,佛是不可能前来迎请的。这一说法意义十分重大,对于澄清现在流行的一些错误观念至关重要,西方净土的门票也不能卖得太贱,净土之门,不可能为所有人打开,特别是那些罪大恶极之人。
六祖继承了禅宗注重内在的传统,并将之发挥到极致。他完全剥除了佛教的宗教性外衣,将作为此岸象征的彼岸性的东西还给此岸,指出所谓天堂地狱都不过是心性善恶的象征性的说法,并非实有,诸佛菩萨、天堂净土都是人的善性觉性的代表,须弥海水、地狱恶鬼都不过是人的贪欲烦恼的外现,是以染净不在于外,而在于自身,若修净土,当修身中净土,自性西方。
经过六祖的改造,念佛求生净土转为自我净化,清净身心。如此则他方净土成为此方净土,外在的净土变成内在的净土,死后往生的净土转为现世生时的净土,他力接引的净土改成自力修行的净土,口念的净土换成心行的净土。
六祖关于净土的思想十分重要,应是今天建设人间净土的指导思想。建设人间净土,应当从自我做起,首先要清净自己的身心,修好身中净土,然后再从团体和社会的角度着眼,将本单位、本社区.本地区、本民族、本国的事做好,再到整个世界,做到一身清净、一家清净、一方清净、一国清净,再到天下清净。
建设人间净土,要立足本土,立足现实。一室尚不能净,何以扫天下之尘?自身尚不能了,何以普度众生?这边事尚不能晓,何以到得那边?不能知生,何以了死?因此要首先致力于做好自己的事,当下的事,先做好人,再想成佛。念佛者不仅要口诵佛号,更须意存佛心,身行佛事,如此三业清净,方能得见净土。
建设人间净土,关键在于行动的落实。眼下最为重要的,当是致力于环境保护和生态保护,同时维护和平,反对战争,使这个世界的众生有一个清洁卫生、和平安定的生活环境,使污染和暴力远离生命,使人与其他生命和平共处,维护所有生命的生存权。
建设人间净土,是人类共同的事业,并不限于佛教徒。在这方面,佛教徒应当加强与社会各方的合作,使大家都认识到这一事业的意义,共同致力于这一运动,使人类外在的环境与内在的身心道德都得到净化、保护与建设,真正将佛土的庄严清净呈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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